“听说————您与洛京城里那位如今名动天下丶如日中天的江行舟江大人,曾是————同乡?
还是同窗?”
顾知勉执着毛笔的手猛地一顿,一滴浓黑的墨汁猝不及防地滴落在泛黄的册籍上,迅速晕开一团刺眼的污迹。
他盯着那团墨迹,沉默了足有数息,仿佛那墨渍洇开的是他复杂难言的心事。
最终,他缓缓将笔搁在砚台上,发出轻微的“嗒”声,这才端起那碗几乎尝不出茶味丶只是略有颜色的温水,凑到唇边抿了一口,籍着这个动作掩饰着内心的波澜。
“恩。”
他轻轻应了一声,声音因干燥和压抑而显得异常沙哑,“是同乡,亦是————
同科。”
他的语气里听不出半分与有荣焉的喜悦,反而透着一丝刻意保持的疏离,以及一种深藏于底的丶难以启齿的赧然。
自他被吏部一纸文书“发配”到这塞北苦寒之地担任县令以来,他便极少对人提及自己的出身与同年。
尤其是当那位昔日同窗的名字,如同璀灿夺目的彗星般划破长空,震动天下士林之时,他更是有意无意地回避着这一切,仿佛那耀眼的荣光会灼伤他此刻的卑微。
忆往昔,江阴书院,青灯古卷,他与江行舟曾一同闻鸡起舞,一同寒窗苦读,一同怀揣着兼济天下的梦想奔赴京城考场。
他中三甲进士,本是族谱上值得大书特书的荣耀,足以告慰列祖列宗。
然而,科举场上的名次,仅仅是一块敲门砖。
进士与进士之间,因家世丶背景丶座师提携的不同,其命运何啻云泥之别!
他出身寒微,祖上三代皆是小官丶小吏,在吏部铨选那看不见硝烟的战场上,那些江南水乡的富庶美缺丶临近京畿的显要官职,早已被背景深厚的同年们或明或暗地瓜分殆尽。
最终,这处人人避之唯恐不及丶时常有妖蛮叩边的塞北寒县县令之职,便落在了他这个无根无基丶不善钻营的“老实人”头上。
而江行舟呢?
六元及第,旷古烁今!
初入翰林便是清贵无比的修撰,简在帝心,如今更是一飞冲天,殿阁大学士已是囊中之物,户部尚书之位亦唾手可得,俨然已成朝堂巨擘,国之柱石!
两人如今的境遇,一个是九霄云外的皎皎明月,一个是深陷泥淖的区区微尘,何止天壤之别!
“哎呀!
真是如此!”
老县丞闻言,昏花的老眼顿时迸发出一种近乎崇拜的光芒,脸上堆满了羡慕甚至带着几分谄媚的笑容,褶皱都舒展开来,“顾大人有这等通天关系的同窗,日后定然是要飞黄腾达,鹏程万里的!
只需修书一封,叙叙同窗之谊,请江大人在吏部或是陛下面前美言几句,调离这苦寒凶险之地,升迁回京或是转任富庶州县,那还不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顾知勉闻言,嘴角难以抑制地泛起一丝苦涩到极点的笑容,那笑容比哭还令人难受。
他缓缓摇头,目光垂落,盯着案上那团墨渍,仿佛在看自己无法洗刷的窘境:“李县丞,莫要作此想了。
江兄————他志向高远,心怀的是天下苍生,如今所做之事,乃是为了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圣贤宏愿。
我————我辈蜗居于此隅,能为这一县百姓守住这边塞门户,使其少受妖蛮屠戮之苦,能让他们在这贫瘠之地有口饭吃,有件寒衣遮体,便已是竭尽全力,尽忠职守了。
岂敢因一己之私利,去叼扰于他?
修书一封,攀附关系,讨个官职?”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浓浓的自嘲,“徒增————笑耳。”
他说着,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窗外那片被风沙笼罩丶灰蒙蒙不见天日的苍穹,以及远处连绵起伏丶在暮色中如同狰狞巨兽脊背的边塞群山。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涌上鼻尖,眼框竟不由自主地微微发热丶湿润起来。
他也收到了从洛京辗转传来的消息,读到了江行舟那首震撼朝野丶令无数寒士泪下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风雨不动安如山!”
每每在心中默念此句,他便觉胸中气血翻涌。
这是何等的胸襟与气魄!
何等的理想与担当!
相比之下,自己终日困守在这贫瘠困苦的边陲小县,为几斗催缴不上来的税粮丶几起鸡毛蒜皮的民间纠纷丶防范小股神出鬼没的妖蛮而焦头烂额,夙夜难寐。
当年书院中那个也曾意气风发丶欲效仿先贤治国平天下的少年,其锐气与抱负,似乎早已被这日复一日的生存重压丶锁碎现实,一点点磨去了锋芒,只剩下求稳守成的疲惫。
“江兄————”
他在心中默念,情感复杂难辨。
既有为同窗取得如此不朽成就的真挚欣慰与骄傲,更有一种如同野草般疯长的丶难以言喻的自行惭秽与深彻骨髓的落寞。
“你已在九天之上揽月摘星,名动寰宇;而我——————却仍在这泥泞荆棘中挣扎求存,默默无闻。
或许,我顾知勉此生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