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问题,王善早就想问了。
堂堂五品镇抚,边军大将,明明正值壮年,却在家乡冠带闲住。
要说其中没有什么故事,那是很难让人相信的。
只不过师父明显不想多谈,当徒弟的也不好追问。
但今日宋辞在宴席上对同仁馆三人的表现,时而亲近,时而疏远,实在激发了王善的好奇心。
“是啊师父,那宋佥事一开始还说要登门拜访,得知师父身份后又绝口不提。”
“可后面却又说记碑刻石,让我们名列其中,还说些当今圣上求贤若渴的话,到底什么意思?”
杜其骄挠了挠头,唯独江水云默不作声。
“为师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之前不谈,是怕打击到你们。”
“不过老四和小五迟早也得接触官场,早些告诉你们,心里也有个数。”
刘省吾招手示意三人坐下,秀云带人上了茶果,把房间留给师徒四人。
“第一要告诉你们的,为师不是论罪夺职。以后见了人,不必畏畏缩缩。”
王善听到这句话,心里的大石放下一半。
只要不是政治生涯有污点,起复的概率还是很大的。
不过以刘省吾的为人,他也不觉得对方是那种贪官酷吏。
既然不是做错事,那就是政斗?
“此事说穿了,不过是当年气盛,得罪了同僚。”
“朝中无人,自然当不好官。”
刘省吾说得轻描淡写,“具体的事情,则是因为北疆。”
王善一下反应过来,“封贡?”
“不错。”
“朝廷对于封贡的态度,早些年和现在是不同的。”
“当初太祖、太宗北伐胡干,奠定大夏基业。”
“宣宗继位后,朝中逐渐分为两派。”
“北方依然主张出塞,犁庭扫穴;而南方则因为开海之利,力主封贡。”
“打仗就要练兵,就要花钱。”
“南方本来在海贸中吃得盆满钵满,如果继续北伐,那赚来的白银就要持续投入到无底洞中。”
“何况北疆作战,自然是以我们北人为主,南方的将领抢不到军功,哪里肯干?”
“倒不如花点钱打发了胡虏,换得北疆安宁。比起海贸的暴利,这点钱不过九牛一毛。”
刘省吾叹了口气,“那时我正好回京述职,看见朝堂吵成一团,便上了一道奏疏。”
“那您是支持出塞还是支持封贡?”
“我反对出塞,也反对封贡。”
“啊?”
王善和杜其骄张大了嘴巴,江水云自然地往二人嘴里送了两块点心。
“我朝自太祖立国开始便在打仗,大夏百年,前几十年边疆都不安宁。”
“连年征战,军粮和饷银从哪里出?还不是亿万百姓的血汗。”
“家底再厚,这样打也吃不消,否则太宗朝也不会开海贸易。”
“穷兵黩武苦的是百姓,大臣不过背些骂名就能封侯拜爵,岂有如此为官的道理?”
刘省吾冷哼一声,“再说那时候的俺答部,远不如现今顺服。”
“虏性贪而诈,彼时以求市为名,拥兵压境,说到底不过是为了获取利益、积蓄力量的权宜之计。”
“封贡可以,但何时封贡,何处封贡,必须大夏说了算。”
“无论出塞还是封贡,在当时都不合适,只能徐徐图之。”
所以您就把两边一起骂了?
王善一时无言,他也算看出来了,自家师父对事不对人。
说得好听些叫耿介刚直,说得难听些就叫倔驴。
大夏朝堂衮衮诸公,难道只有刘省吾一人是忠臣、贤臣、良臣?
或许别人看出来了,但多数人要不然选择站队,要不然选择明哲保身。
政治往往就是这样,偏激的双方都会有支持者,唯独中立客观的一方会被抛弃。
做直臣,太难了。
正如前世的苏东坡,王安石变法时他反对,结果被贬去黄州闲住;
好不容易新党倒了,旧党司马光上台他又反对,这下直接贬去海南吃荔枝,仕途彻底终结。
归根结底,就是因为苏轼主张渐进改革,结果新党旧党两边都不讨好。
这种处境,和当下的刘省吾何其相似?
“为师从不后悔直言进谏,只是你们师兄弟的仕途,难免受连累。”
刘省吾话音刚落,一直沉默的江水云便开口,“师父怎么能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