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长地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淅,敲打在傅友德的心头:
“暂且不论张士诚遣使卑辞厚礼向我求援,我率大军一来,便设下圈套将他扣下,强夺其基业,这等行径,在道义上是否妥当?若张士诚拒死不从,届时又如何收场?”
乱世争霸无所不用其极,石山没什么道德洁癖。
这条只是诸多暂时不取淮东的原因中最弱的一条,他才最先说出来,顿了顿,让傅友德消化这第一层意思,石山继续深入,剖析利害:
“咱们只从最实际的方面讲。经过脱脱这番掳掠和破坏,淮东已是民生凋敝,流民四起。可以预见,明年开春,此地必是饿殍遍野,盗匪蜂起,爆发大饥荒和动乱几乎是必然!
我军现在付出巨大伤亡和消耗,占领这样一块需要持续投入巨量人力物力才能勉强维持稳定,且在短期内根本无法提供赋税的土地,对我国力有何益处?
非但无益,反而会成为一个不断流血的伤口,一个沉重的包袱!”
石山的语气逐渐加重,点出了最内核的战略风险:
“更重要的是一旦我大军主力深陷淮东这个泥潭,卜颜帖木儿若窥得我军虚实,全线猛攻我浙北防线!我是该立刻放弃来之不易的淮东,仓促率军撤回江南救援?
还是赌上国运,赌我大汉能够同时支撑淮东、江南两条战线,并且都能战而胜之?!”
傅友德听着石山抽丝剥茧般的分析,额头上渐渐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发现自己之前的想法,确实过于局限于战场的一时得失,斤斤计较于战术上的奇谋,而忽略了本方势力在政治、民心、后勤等全局战略平衡,这些更为深远和关键的因素。
石山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徐宋政权已经死灰复燃,并在快速积蓄力量。
徐寿辉若不趁着元廷主力被牢牢牵制在淮南、江东之际,大举反攻,那他就不是敢于第一个跳出来称帝建国的“徐宋皇帝”了。
眼看徐宋即将全线反攻,再次席卷湖广、江西等地,石山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将宝贵的精锐和精力,长期浪费在残破不堪的淮东,而让徐寿辉或其他潜在对手坐收渔翁之利?
毕竟,当下公开的信息,是徐宋政权三个月前才被元军“复灭”,纵使有零星残部,在世人眼中也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就恢复元气,还能卷土重来。
石山其实也不确定这个位面受到自己的干扰后,徐寿辉还能不能如原有轨迹那般迅速崛起,并迅速反推到江南。
他一直在势力内部竭力去除白莲教的影响,对任何可能助长宗教神秘主义的言行都保持警剔。
在自己的内核臣子面前,他可以适当展示超越常人的远见卓识以巩固权威,却不能把自己表现得如同未卜先知的妖人,那反而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不过,傅友德本就不傻,有石山点明的前两条原因就已经足够,其人如同被醍醐灌顶,迅速从“毕其功于一役”的狂热中冷静下来。
联想到自追随石山以来,在战略战术上的数次分歧,事后无不证明汉王的决策更为高明和深远。他心中那点因建议被否而产生的些许不甘顿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由衷的敬佩与后怕。
傅友德朝着石山郑重地拱手躬身,心悦诚服地道:
“王上一席话,如拨云见日!臣目光短浅,只知计较一城一地得失,思虑不周,远不及王上高瞻远瞩,洞察全局!险些因臣愚见,误了王上争霸天下的大事!臣知罪!”
见傅友德能如此迅速地领悟并反省,石山心中颇为满意。
毕竟,傅友德是独当一面的大将,让其长期镇守扬州,必然会错过很多军功,以后时机得当会考虑换防。但眼下必须他真正理解和配合自己对淮东的战略。
石山微微颔首,露出了温和的笑容,安抚道:
“惟学不必如此。为将者,求战心切,乃是本分。你能坦诚己见,已是难得。
淮东形势如此复杂,这块被打烂的土地咱们暂时不图,但也不能让我数万将士奔波一趟,让张士诚白白得了这天大的便宜。
此番出兵,总要收回些‘利息’,确保咱们日后无论是对蒙元,还是对张周,始终能掌握战略上的主动。”
傅友德此刻脑筋转得飞快,立刻把握住了石山话语中的关键——利息、战略主动。
他眼中精光一闪,试探着问道:
“王上的意思是泰州?”
石山的目标,当然不止一个泰州。
而且,他深知脱脱并非易与之辈,这位蒙元最后的顶梁柱,对元廷可谓忠心耿耿,绝不是听到风声就会望风而逃的庸碌之辈。
想要逼他退兵,仅靠陈兵数万于扬州城下虚张声势,是远远不够的,必须要有实实在在的,能打痛他、让他感到致命威胁的行动。
就在这时,城内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和甲胄碰撞的铿锵之声,郭英已经布置好了城防和王驾临时行辕的安保,出现在城门内侧,打出了一个代表“安全,可入城”的旗语手势。
石山当即不再多言,一抖缰绳,沉声道:
“进城!”
就在石山与傅友德于扬州城下,勾勒着淮东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