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各府县报请革退的生员名单及事由。弟子粗略统计,因“包揽词讼’、“结交胥吏’等由被革者,十之七八尽为寒门子弟。而真正因“行止不端’、“学业荒废’被黜的富家子弟,寥寥无几!且所载事由,大多语焉不详,含糊其辞!”
他翻至绍兴府一页:“尤以山阴、会稽两县为甚一一被革寒士中,不乏院试成绩优异者!”欧阳一敬闻言“砰”地将一摞案卷砸在案上,怒发冲冠:
“何止贪墨与不公!绍兴府山阴、会稽两县,近五年岁试简直形同儿戏!朱卷墨卷错乱不堪者比比皆是,更有甚者一”他抽出几份标为“优等”的试卷:
“您看这份墨卷《论语》题,笔力虚浮稚嫩,而策论部分却陡然转为老辣劲健,显系两人手笔!提调官、阅卷官竞视若无睹,朱批尽是褒扬!舞弊至此,纲纪何存?”
杜延霖缓缓合上手中清册,随即阖上双眼。
“好一个“文风鼎盛’的浙江!”良久,杜延霖睁开眼:
“学田租赋,尽入私囊;岁试公帑,竟成饕餮之宴!考规废弛,代笔横行;黜陟之权,只论金银不论才学!寒门士子,进身之阶尽断一一此非疥癣之疾,乃是剜心腐骨之毒!蛀空的是朝廷取士之本,寒的是天下读书人之心!浙江乃天下首富之地,尚且如此糜烂,足见国家吏治之坏,已至膏肓之境!”他猛地站起身,走到悬挂的浙江舆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绍兴、湖州、严州、宁波四府的位置上。“浙江通省岁试,因“倭患’、“钱粮’、“吏员不足’等种种托辞,迁延塞责,多年未能全省巡行!此非不能,实乃不敢!不敢揭开这盖子下的污秽不堪!”
杜延霖霍然转身,目光如电,扫视厅中诸弟子:
“即刻行文:即日起,重启浙江通省岁试巡视!首地,绍兴府!本官将亲赴山阴、会稽,坐镇督考!尔后依次巡视宁波、湖州、严州三府!着各府州县学官、提调官、通省生员,一体凛遵!凡有玩忽职守、徇私舞弊、阻挠巡考者,严惩不贷!”
他目光转向毛惇元:
“裕仁(毛惇元字),你即刻草拟公文,以本官名义,行文绍兴府衙及山阴、会稽两县,申明本官巡视岁试之期程、规程!另,将方才所查绍兴府岁试舞弊案疑点,摘其要者,附于文后,着其先行自查自纠,限十五日内据实回禀!”
“欧阳一敬!”
“学生在!”
“你持我名帖,亲赴杭州府学及仁和、钱塘两县学,召集所有生员,宣讲本官“躬行天下为公’之志,重申岁试之严肃、公正!明告诸生,此番巡考,唯才是举,唯贤是取!凡有真才实学、品性端方者,无论出身寒微,皆可得展抱负!凡有徇私舞弊、欺压同侪者,无论家世显赫,定当严惩!此乃本官上任第一把火,务必要烧得人尽皆知!”
“遵命!”欧阳一敬眼中燃起火焰,抱拳领命。
杜延霖最后看向沈鲤:
“沈鲤,你持我手令,即刻前往按察司户房,调取近三年浙江通省学田租息、岁试支销、廪粮发放之总账!告诉他们,本官要的是原始底档,不是糊弄人的汇总清册!若有推诿拖延……”他嘴角噙起一丝冷意:“你便说,本官明日亲至户房坐查!”
一道道命令,如同出鞘的利剑,带着凛冽的寒光,从这刚刚清扫一新的提学衙门中发出,刺破了杭州城春日午后的宁静,也瞬间搅动了浙江官场与士林那一潭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死水!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飞向巡抚衙门、布政使司、按察使司,更以最快的速度,飞向首当其冲的绍兴府。而绍兴府,山阴陆氏宅邸深处。
当代家主陆铨接到杭州快马送来的消息,浑浊的老眼中精光一闪,将信纸凑近烛火,看着它缓缓化为灰烬。
“杜延霖……要亲临绍兴主持岁试?”
他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
“好啊,老夫倒要看看,这位“天下为公’的杜提学,在我绍兴这“理学名邦’,能掀起多大的风浪!陆铨屈指在案上轻轻敲击数下,声音转厉:
“传话给族中学子,还有府县那些教谕、训导,都给老夫打起十二分精神!这场岁试的“文章’,必要做得滴水不漏!若有谁……敢在杜提学眼前丢了陆家的体面一一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