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倭患扰民,军务为先,下官自然省得。臬台大人主持臬司,统筹全局,日理万机,下官岂敢因署衙琐事烦扰。”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郑重:
“只是,署衙破败尚可打扫,书吏衙役尚可招募,然有一事,关乎朝廷抡才大典,关乎浙江文脉兴衰,下官却不敢因陋就简,更不敢因循苟且!”
陈洪默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放下茶盏:“哦?杜学台所指何事?”
杜延霖迎上他的目光,坦然道:
“下官甫抵浙境,便惊闻通省岁试巡视,竞因“倭患’、“钱粮’、“吏员不足’诸端,拖延搁置,多年未能施行!此乃学政之本,国之重典!岂容久废?下官以为,欲正本清源,必先明察秋毫。故决意即刻重启全省岁试巡视,亲赴各府州县,督考选才,整饬学风,甄拔真才实学之士!此乃提学官分内天职,亦是朝廷付托之重!万望臬台大人鼎力襄助!”
所谓岁试,即提学到各府巡考对生员进行定期考核,合格与否关乎功名去留。
按制,提学官三年任期内需完成两次巡考,即“三年两巡”。
而到明代中后期,此制几近废弛,岁试多流于形式。
明代学者章潢所著《图书编》记载:
“(督学官)至大比,委府州县类考而合试之”,说的是提学几乎不再巡考,而将主考事宜交予州县。陈洪默闻言,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终于恍然,对方姿态放得低,抱怨署衙只是铺垫,真正的目的是这“重启巡考”!
他方才刚以“倭患”、“钱粮”为由搪塞了署衙之事,此刻若再用同样的理由拒绝重启岁试,未免显得太过刻意,甚至坐实了故意阻挠学政的嫌疑。
他缓缓将茶盏放回案上,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重启岁试巡视?杜学台雄心可嘉。然则.……”
他脑中飞转,权衡措辞:
“倭患未靖,地方不宁,确是实情。各府县钱粮、吏员皆捉襟见肘,骤然重启全省巡视,牵涉甚广,耗费巨大,恐非一朝一夕之功,亦恐扰地方安宁。不若……待倭患稍靖,再行筹谋,徐徐图之?”“臬台大人所虑极是。”杜延霖语气不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然学政乃国本所系,岁试乃抡才大典,岂容久废?倭患虽急,文教不可偏废!地方或有难处,下官愿亲力亲为,精简仪程,务求实效。下官已决意,首赴绍兴府,以点带面,查访积弊,再筹良策。此番并非全省铺开,耗费有限;且绍兴乃理学重镇,文风鼎盛,若能于此开一良端,必能提振全省士子之风!还望臬台大人体恤下官一片赤心,予以首肯!”
他言辞恳切,目标明确,姿态务实,更扣住“国本”、“公心”大义,让陈洪默难以再用“钱粮”这个刚用过的理由直接回绝。
陈洪默沉默片刻,目光在杜延霖脸上逡巡。
他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杜学台既有此决心,且考量周全,本官身为臬台,自当支持。只他话锋一转,语气转沉:
“绍兴乃浙东首府,文脉所系,关系盘根错节。杜学台初来乍到,行事还需……多加斟酌,切莫操之过急,以免激起物议,反伤朝廷体面。”
他强调了“物议”,既是警告,也是为自己日后可能的推诿预留空间。
“下官谨记臬台教诲。”杜延霖拱手应道,心中了然。
因为生员可免徭役、税粮,富户常冒籍占用名额,挤占寒门机会。往届提学官多怠政放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此次自己重启巡考,一副要雷霆整饬之态,恐将震动整个浙江士绅阶层。
但杜延霖明知此举会开罪士绅们,但他仍执意而行,自然有更深一层的打算。
当然,此乃后话,在此按下不表。
当下杜延霖觉得跟陈洪默再谈无益,遂起身告退:
“下官初到,衙署尚需整理,不敢过多叨扰臬台。下官告退。”
“嗯。”陈洪默微微颔首,不再多言,重新端起了茶盏,目光却落在杜延霖离去的背影上,眼神深晦难明。
他知道,这个年轻人,绝非易与之辈。
绍兴府,怕是要掀起一场风波了。
杜延霖退出后堂,回到东跨院时,弟子们已将厅堂清理得焕然一新。
他端坐案后,面前堆满了沈鲤等人从吏房搬来的如山卷宗。
他正快速翻阅着一本厚厚的《浙江通省学田清册》,眉头越皱越紧一一册上所载学田数目与田租收入,与各府县上报的生员廪粮发放记录明显不符,大片学田的租息竟似凭空蒸发!
“先生!”沈鲤捧着一叠泛黄的账簿快步走来,脸色凝重:
“这是弟子从库房深处翻出的历年岁试收支细账。您看这里一”
他指着账簿上一处:
“嘉靖三十三年,绍兴府岁试,报支“棚厂搭建、考具采买、胥吏饭食’等项,计银三千七百两!而同年杭州府岁试,规模更大,所支不过一千八百两!两府相邻,物价相仿,这差额……未免太过悬殊!”毛惇元也递上一份名册:
“先生,这是近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