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血?
宝玉心头漫起一阵寒雾,点点头,也低声道:“你做得极好。现在二小姐可在屋里?”
“二小姐一到家就说要回旧屋子。我在这里候了半天,里面一点声息没有,奴婢这心里,好似有个水桶浮着,七上八下,好容易候着宝二爷来了,奴婢这就跟宝二爷进去瞧瞧。”
自迎春出阁以后,紫菱洲久无人住。迎春回府,也不过是在贾母、王夫人处略坐坐,半日功夫便被婆子催着回去,自是不好意思扰动贾府下人先行洒扫。
故而缀锦阁中的下人大都已遣散各处,只剩几个婆子在晚上过来看着,以防下人拆梁盗木。
宝玉进到房中,见房中陈设铺被早已收回库房,不复旧时模样,书案寂寞,其上空无一物,只余厚厚一层积灰。
案边棋枰因是嵌于大理石台面,无法搬动,便日日在空荡的房间里落寞着,也不知看过了次多少日头东升西移,却再也没有等来曾永昼敲棋的主人。
宝玉转过陈旧褪色的纱窗,游目四顾,却没见到迎春主仆的人影。
正自惊疑不定,绣橘心细,朝地上指了指,示意宝玉。宝玉低头一看,地上铺了厚厚一层落灰,印出一串杂乱脚印,一壁去到了月洞门后的绣床。
宝玉只道迎春不适,已登床休息,正待背过身去,另找时间过来,然而目光掠过,那绣床上木板堆灰,蛛丝结网,空透雕花一色地暗沉着,并无丝毫被拂动过的痕迹。
这下顿时呆住了,忍不住出声唤道:“二姐姐,宝玉来了,你在哪里?可是出了什么事?”
室内起初只有他自己的声音回荡,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一个极尖利的、又似哭又似笑的古怪声音:“宝玉,你来了,我,我在这里,我不敢出去,出去,出去就有鬼来抓我。”
宝玉耳中听到话声,却要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竟是他那向来温柔慈悲的二姐姐发出的。
这声音带着厚重回声,显然是从极逼窄的地方传出,他循声望去,慢慢将目光锁定在床板底下,床脚里面。
高不过一尺,厚不见光,入口处的踏板还依样摆在原处——她爬进去之后,还费力将踏板又摆回去。
绣橘和旺儿媳妇都惊呆了,望着那黑黝黝的宽矮洞口。
宝玉走过去,蹲下身子,柔声劝慰:“姐姐平生最是与人行善,从不愿与人结怨为难,心念动时,太上功德簿上早记了厚厚一本,合该众邪远之,神灵卫之。哪里还用怕什么幽魂小鬼?”
过了一会儿,迎春颤抖的声音传来:“宝玉,你没骗我?我果然有功德,有上天护佑?”
不等宝玉回答,又轻声自言自语:“不对,你骗人,你骗人,我是罪大恶极,十恶不赦的毒妇恶人,我不柔顺,不敬夫君,不能受辱不怨,反而心生怨怼,恨结于胸,无法化解,我不是善人,我没有天佑。”
说到后来,声音渐渐消失,便似整个人都从床底下隐形了一般。
宝玉鼻子一酸,眼眶极热,低声道:“二姐姐,究竟是出了何事?你出来,告诉我可好?我陪你一起想办法。”
迎春不再出声。
紫菱洲上却传来人声喧哗。十几个婆子下人一拥而进,口里嚷道:“二姑奶奶在哪里?老爷们命小的来请二姑奶奶过去议事。”
绣橘早吓得面色惨白,呆在当地不能吱声,脑袋里有个隐约的声音告诉她,她那时候看见的骇人景象,只怕竟是真的。
宝玉大怒,拦在婆子们面前,厉声喝道:“二姑娘闺房,岂是你们大呼小叫的地方?你们把话说清楚,是哪位老爷找二姑娘?过去哪里?要议何事?”
婆子们抬眼见竟是他,吓了一跳,然而又揣度着自己奉的是老爷命令,顿时胆气又壮了起来,梗声回道:“宝二爷不要拦阻奴才们干正事,是大老爷、二老爷齐齐使人来找的,让二姑奶奶立马过去老太太房里呢,至于要议何事,这个奴才们哪里知晓。”
又嘻嘻笑道:“多半二姑奶奶倒是知道的,这会儿,孙家的人正抬着个死人,堵在大门口喊冤。半条荣宁街的人都惊动了,围了三层来看热闹,林管家和赖管家领着人往外驱赶。还听说官府也来了人,在大门上候着二姑奶奶。”
宝玉越听越是心惊,正待多问两声,却听背后传来响动,回头一看,迎春正从床底下慢慢爬出来,绣橘这会儿回过神来,忙上前帮着她姑娘搬动踏板。
迎春出来时,满头乱发,不着珠钗,只有蒙蒙灰白的蛛丝网落在黑发上,乍看上去倒似蒙了层细土。脸色苍白,双颊却异样地火红,因瘦而拉长的脸上,两只眼睛显得特别大,像是烧着两团又白又亮的火。
她看着婆子们,意外地沉静自若:“我跟你们走。”
回头对宝玉点点头,脸上露出一点灰败绝望的笑:“宝玉,鬼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