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晚,你抱着我的腿哭,不让我走……我……我把我最宝贝的那条,绣着玉兰花的……白手绢,塞给了你……跟你说……说姐姐以后……一定回来接你……”
“姐——!”
萧雅红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仿佛积攒了三十五年委屈与痛苦的哭嚎,她不再怀疑,勐地扑上前,用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死死抓住了萧亚轩的手臂,仿佛一松手,眼前的人就会像幻影一样消失。她仰着头,看着姐姐那张与记忆中离别时几乎毫无二致的脸庞,再看看自己这双苍老的手,巨大的时空错乱感和命运的无常感让她几乎崩溃。
“姐!真的是你!你怎么……你怎么还是……可我……可我……”她语无伦次,泪水如同开了闸的洪水,冲刷着她沟壑纵横的脸庞。
萧亚轩再也无法抑制,伸出双臂,将这个饱经风霜、苍老不堪的妹妹紧紧、紧紧地拥入怀中。姐妹二人,在这片象征着毁灭与死亡的废墟旁,在懵懂孩童和邻居大娘惊愕的目光中,抱头痛哭。三十五年的分离,三十五年的牵挂,三十五年的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在这一刻,化作了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混合着巨大悲痛与一丝失而复得庆幸的泪水。
悲伤的洪流稍稍平息后,姐妹俩相互搀扶着,坐在一块相对平整的水泥预制板上。萧建民和萧建英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不同寻常的气氛,安静地靠在邻居奶奶身边,睁着大眼睛看着这两个抱在一起痛哭的大人。
萧亚轩紧紧握着妹妹那双粗糙得硌手的手,声音依旧带着哭后的沙哑:“小红……告诉我……爸妈他们……后来到底怎么样了?还有你……你怎么……怎么……”她看着妹妹苍老的容颜,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问不出口。
萧雅红用脏污的袖子擦了把眼泪,眼神陷入了痛苦的回忆,声音低沉而悲凉:
“姐……你走了没多久,世道就变了……咱家……咱家那点底子,你是知道的……爸被定了‘资本家’的成分……”她的话语断断续续,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恐惧与压抑,“挨批评……游街……没完没了……爸那么要强的一个人……身子骨一下子就垮了……妈也跟着担惊受怕,一病不起……”
萧亚轩的心随着妹妹的叙述,一点点沉入冰窖。
“那时候……缺医少药……有点好的,也都先紧着……唉……”萧雅红的声音带着无尽的苦涩,“爸……爸是咳血咳没的……临走前,还一直念叨你的小名……妈没撑过半年,也跟着去了……他们……他们都没等到你回来……也没等到这……这世道再好起来的一天……”
虽然早有预感,但亲耳从妹妹口中证实父母早已在困顿和病痛中离世,萧亚轩依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和撕心裂肺的痛楚。她仿佛看到父亲挺拔的脊梁被压弯,看到母亲温柔的眼睛失去了光彩……而她,作为长女,却在父母最需要的时候,缺席了整整三十五年!无尽的愧疚如同毒蛇般噬咬着她的心。
“那你呢?小红,你这些年……”萧亚轩的声音颤抖得厉害。
“我?”萧雅红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成分不好……能有什么好日子……上学上不了,工作找不到好的……后来经人介绍,嫁了个老实巴交的工人,算是脱离了那个环境……可日子也紧巴巴的,他前些年也……也因病走了。就留下我一个,谁承想又赶上这天杀的……”她看着不远处那片埋葬了她儿子和儿媳的废墟,泪水再次涌出。
萧亚轩听着妹妹用最朴素的言语,诉说着这三十五年的艰辛与磨难,看着眼前这个被岁月和苦难折磨得如同老妪般的妹妹,再想到自己虽然在革命和商海中历经风险,但终究保持了容颜和相对优渥的生活……巨大的时代悲剧感与个人命运的无常感,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
她为自己数十年的“缺席”感到钻心的疼痛和无法弥补的愧疚。如果当年她没有因为害怕被安排婚姻而毅然出走革命,如果她后来能想办法早些寻找家人……结局是否会不同?然而,历史没有如果。
她将妹妹那双粗糙的手握得更紧,仿佛要将自己错失的三十五年时光和亏欠的温暖,都通过这紧握传递过去。
“小红……对不起……姐姐回来晚了……回来晚了……”她泣不成声,只能反复重复着这句话。
萧雅红反握住姐姐的手,摇了摇头,泪水滴落在两人紧握的手上:“姐,不说这些了……能找到你,就好……爸妈在天之灵,也能瞑目了……我们现在,就剩下彼此了……还有这两个孩子……”
萧亚轩抬起头,看着苍老的妹妹,又看了看那两个失去父母、眼神懵懂的外孙,一股前所未有的责任感和守护欲从心底升起。逝去的年华无法追回,但眼前的亲人,她绝不能再失去。她要将他们带离这片废墟,用自己余下的生命,去弥补这迟到了三十五年的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