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里并无过元旦的风气,这西洋人的年节,在此地掀不起半分涟漪。一切如常,衙门办公,商铺开门,宋少轩在茶馆盘桓至午后,用罢饭,呷几口茶,会同三两旧友闲叙,便算打发了这半日光阴。
正说话间,但见李守仁快步走了进来,抱拳一礼,恭敬道:“宋掌柜,新居已寻妥帖,特来将宅院归还。您看……”
话音未落,楼梯口骤然响起一阵急促脚步声。一人不由分说闯将进来,拉起宋少轩的胳膊便往外走,口中连声催促:“可算寻着你了!走走走,新戏已然排成,正是你那本子上的,单等你去掌掌眼!”
李守仁抬眼一瞧,惊得魂飞魄散,慌忙躬身,腰几乎弯到地上去,颤声道:“卑职参见二皇……”
“子”字尚未出口,眼前早已不见了二人踪影。只听得门外车马喧嚣,数辆黑漆光亮的轿车已载了人,绝尘而去。
二皇子此番兴师动众,专为拉宋少轩去审戏。于他而言,这是顶要紧的大事。只盼这出新剧能在年节时博父亲一笑,也好稍解那紧锁的眉山。
台上锣鼓喧天,唱念做打,一派热闹景象。宋少轩于戏曲一道实是门外汉,不过是看个红火热闹罢了。
他环顾台下:冯六爷、红豆馆主、张二爷、段公子,乃至身旁的二皇子,哪位不是名动九城的顶尖票友?更不消说,台上粉墨登场的,正是梅先生!这般阵容,戏能不好么?
喝彩声此起彼伏,几折过后,众人纷纷笑着向宋少轩拱手:“宋先生,您这可是办了件功德无量的大事!这些险些失传的精彩戏文得以保全,如今才能在台上重放光彩,真真是咱京城新年头一等的雅事!”
“您放心,假以时日,我等定将其一一复原、精心打磨,必让这些好戏常驻舞台!”
二公子亦满面春风,凑近低语:“拿了你的戏本子,润笔尚未奉上。不过给你的田地也差不多了,今日正好得了些彩头,你拿去图个乐子。” 说着,便将一只精巧的小匣推了过来。
宋少轩不便当面细看,道谢后,顺手塞进棉袄内袋,便起身与众位名流把酒言欢去了。
他却不知,此刻的李守仁,正对他感激涕零。原来,李守仁恰是此次大帅“登基”盛典的筹备官员之一。自打领了这实差,他才真切地尝到了何为“权力”的滋味。
权势带来的无形地位自不必说,那实打实的好处更是络绎不绝。如今他方才明白,什么叫做“高高在上地拿钱”。
自上任以来,他便再未在家中用过一顿饭。每日里,除了必要的公务,便是流转于各色宴请之间,珍馐美馔享用不尽,席散时满桌的佳肴剩下大半,也毫不心疼。更有那雪花银,自会寻着各种名目,悄无声息地流入他的囊中。
他时常半眯着眼,靠在马车里回味这如梦的日子,由衷地发出一声叹息:“做官,真好啊。”
酒过三巡,席间有人兴起,嚷着要去喝花酒。宋少轩心中惦着事,又素来不喜欢庆余堂那等喧闹之地,便推说身子乏了,拱手与众人别过,独自雇了辆人力车,吱呀吱呀地往家里去。
才踏进院门,梦玲便急急迎上来,扯住他衣袖低声道:“你可算回来了!快去醒醒酒,厅里来了好些洋人,已干坐了半日,怎么说都不肯走,也不知究竟为了什么事。”
宋少轩一听,醉意先醒了一半,忙灌了几口浓茶下肚,整了整衣衫,快步走向正厅。果见一行洋人端坐其中,个个面色凝重,难掩焦灼。
他当即换上笑脸,抱拳迎上,一口英语已然出口:“诸位先生大驾光临,宋某有失远迎,实在抱歉,让各位久等了。”
为首那人随即起身,操着生硬的中文应道:“不必客气,是我们冒昧打扰,等等也无妨。”他微微一顿,神色郑重,“在下彼得耶夫,代表大鹅陆军部前来,有一笔重要的交易,想与宋先生洽谈。”
此言一出,宋少轩心中顿时雪亮。老毛子在东线战场一败涂地,连主帅都被撤换,战役初期便折损数十万大军,光是俘虏就让普鲁士抓了七十余万。
如今这伙人千里迢迢找上门来,所求为何,不言自明。他能让他们找来的唯一理由,便是磺胺。
然而,这帮大鹅人如今还有什么?宋少轩心下冷笑。卢布在不久的将来便会形同废纸;而国库里的黄金白银,早就像流水般填给了东洋人换取军火。一个近乎一无所有的穷客,能拿出什么像样的筹码?
他心中虽已清楚,面上却不动声色,任由对方将合作的前景描绘得天花乱坠,只不紧不慢地打着太极,将产量有限、与英吉利有约在先等借口一一搬出,滴水不漏。
这确实是笔天价生意。仅在今年,磺胺在西方的价格就已飙涨了四倍。战火每延续一日,这救命的玩意儿便会金贵一分。供给英吉利,尚算是预留后路,广结善缘;可这北方的毛熊?他宋少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