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们一拥而上,痛打落水狗。皇帝一边说着无意责罚杜延霖,一面对将此疏传抄六科廊,这令侍奉皇帝多年的黄锦一时都颇为不解。但他不敢多言,躬身领命道:“奴婢遵旨!”
夏琛那封杀气腾腾的弹章,经六科廊传抄,如同在京师官场投下了一颗巨石。
暗流瞬间化为汹涌的漩涡,严党爪牙纷纷鼓噪,严党言官们接连上疏附和,污言秽语甚嚣尘上。杜府门前车马绝迹,往日讲学的庭院一片冷清,唯有风声呼啸,带着刺骨的寒意。
杜府书房内,烛火摇曳。
杜延霖端坐案前,案上摊开的正是夏琛弹劾他的那封奏疏。
沈鲤、余有丁、毛惇元、欧阳一敬等八位弟子环立左右,面色凝重,目光紧紧盯着那纸上的墨迹。“先生!”欧阳一敬忍不住率先开口,声音带着急切与愤懑:
“夏琛那厮血口喷人,我等当据理力争,上疏自辩!岂能就此……”
杜延霖抬手,止住了他的话。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众弟子,那平静之下,是看透世情的决然。
“争?”杜延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室内的沉寂:
“与谁争?夏琛?他不过一柄刀。严党?其势已成,盘根错节,如百足之虫。庙堂之上,清浊早已分明,非口舌之争可易。”
他拿起笔,蘸饱了墨,笔尖悬于纸面,凝滞片刻:
“昔日河南河工,我搏命沉排,是为堵住黄河之口,救百万生灵。今日这庙堂之“口’,污浊横流,非人力可堵。夏琛弹章所列诸罪,“结党营私’、“谤讪朝政’、“动摇国本’……桩桩件件,皆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辩之何益?徒增其口实,反将尔等牵连其中,陷于险地。”
他的笔尖终于落下,行云流水,字字清晰,力透纸背:
“臣工部都水清吏司郎中杜延霖谨奏:为乞骸骨归乡,专事讲学,以全素志事。”
弟子们心头俱是一震!乞骸骨!先生竞是要辞官!
房内瞬间落针可闻,只闻得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窗外愈发凄厉的风声。
杜延霖笔下不停,字字如刀刻,直抒胸臆:
“臣本寒微,蒙圣恩拔擢,擢置郎署。受命以来,夙夜匪懈,河南河工,幸赖天威,侥幸功成,然此乃臣职分所当为,不敢言功。然臣才疏德薄,性拙直,难谙庙堂机巧。近有言官劾臣“聚徒讲学’、“标新立异’,虽系诬枉,然臣亦深省:臣之所倡“躬行天下为公’,剖析实务,研讨史鉴,本为砥砺士风,求经世致用之学。然此志此道,实与庙堂浮议清谈之风,格格难入。”
他稍作停顿,笔锋陡然转厉,锋芒毕露:
“夏琛劾臣“州县躬行重于庙堂高论’,臣扪心自问,此实乃臣毕生所求!庙堂之高,清议空谈,于黎庶何益?州县之微,一政一令,皆系民生!臣非敢贬斥定制,实乃痛感吏治之弊,积重难返,非躬行践履于地方,无以涤荡污浊!臣之“招标’之法,河南河工可证其效,然亦触犯“成例’,招致非议。臣既志在“躬行’,便当以身践道,而非困守郎署,陷于无谓之争!”
笔走龙蛇,带着决绝与超脱:
“臣闻“道不同不相为谋’。臣之志,在躬行践道,在天下为公。此志既不容于庙堂,臣岂敢恋栈,更增纷扰?伏乞陛下,念臣一片赤诚,怜臣愚钝,准臣辞去工部都水清吏司郎中一职,放归田里。臣当于乡野之间,辟一草堂,专事讲学,以“躬行天下为公’为旨,授徒传道,剖析史鉴,研讨实务,以全臣平生之志。道阻且长,行则将至。臣虽布衣,亦当竭尽所能,为社稷育才,为苍生求道!”
最后一笔落下,力透纸背。
杜延霖搁笔,长舒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先生!”余有丁声音哽咽,“您……您这是……”
杜延霖看向他,目光温和而坚定:
“丙仲,尔等可还记得金水桥前之言?“躬行天下为公’,不在庙堂高位,而在身体力行!庙堂容不下这“躬行’二字,我便去它该去的地方一一州县乡野,黎庶之间!那里,才是“躬行’的沃土,才是“为公’的根基!此番上疏,非为退避,乃为践履心中大道,知行合一!亦使陛下与世人知我赤忱一一此心心只向苍生,绝无结党营私之念!”
他拿起奏疏,递给侍立一旁的管家杜明:
“即刻封好,明日一早,递通政司,直呈御前。”
“先生!”沈鲤上前一步,目光灼灼:
“先生若去,弟子愿追随左右!无论天涯海角,躬行践道,弟子誓死相随!”
“弟子愿追随先生!”
余有丁、毛惇元、欧阳一敬、骆问礼、陈吾德、周弘祖、王世懋齐声应和,声震屋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