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过往
祝遐宁已经很久没有去回忆上辈子。
来到逍遥剑派之前,在凡人村落度过的短暂几年也被淡化,成为墙上一块不起眼的斑点。
她完全融入这个世界,几乎都要忘记自己并非土著,也忘记那些因格格不入而辗转难眠的夜晚。
桌面的水蒸发,字迹消散,对面的茶杯也随着来客离去渐渐变凉。汹涌的回忆和情绪裹挟着她,让她在放空中,好似回到了百年前。凡人百年。
可凡人总是活不到百年。疾病、瘟疫、天灾、仇杀、意外……生命在这广阔的世界脆弱不堪。修真界如此,另一个世界的现代社会也如此。她应该是因意外去世。她记不清,再睁开眼,看见的不是医院惨白的天花板,而是一望无际的星空。没有空气污染的乡村,星光如此明亮,天穹笼罩看不见尽头的山河,让一切显得像打盹时的美梦。起初,她以为自己在做梦。
可这梦怎么也醒不过来,偶尔能想起的现实记忆随着时间而流逝,她渐渐忘记了自己的死因,忘记了过去的生活,还忘记了自己的名字。村里人都叫她祝丫头,那个村尾住着的没娘没爹的怪小孩,,被附近可怜她的邻居接济勉强生活,每天哪也不去,只知道躺在田埂上望着天空。她不言不语,眼睛安静得像黑夜,久而久之,大人们也不愿和她多说话,好像怕传染上某种疾病。
确实是人类能患上的,最悄无声息又最无边无际的病症。孤独。
那些说着“既来之则安之"的穿越女主到底都是怎么做到的?她想。来到另一个世界,要面对的不仅仅是不同的风土人情,还有生活习惯、人际关系,最可怕的是,有时会产生错觉。
世界是真实的吗?
究竟是我在梦中见到了蝴蝶,还是终于从大梦中醒来,推开窗,看蝴蝶从眼前翩跹而过?
如果有人听完她讲述,会对此落下定论:你对这个世界没有归属感。归属感,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却是把人类像风筝一样拴在原地,不至于高飞直到坠落的,无比重要的情感。
亲情、共同的文化、友谊、一个社团,许多东西都能给予人归属感。对人类而言,最简单的是一个名字。
就像在外绑架一只小流浪,检查健康后带回家,思考的问题中排在前列的一定是一-乖乖,妈咪要给你取一个怎样的名字?她没有名字。她在上个世界或许有一个,但她忘记了,她生活在这个世界,却没人呼喊她的名字。她一直是外人,天外之人,静静地以外侧的眼光向内打量。
村民太习惯这样突然出现的陌生小孩,这个世界的人总是颠沛流离,修士们寻觅飞升之法,与天相争,凡人努力求生,在大口口域辗转,一条生命死去,也会有一个新的生命冒出来。
与人产生羁绊是危险的事,修士说这叫因果,凡人说,我连自己都顾不上了,哪还能顾着一个小鬼?
孟砚霜经过这个村落,是在一个雨天。
烟雨朦胧,轻薄的雨如珠帘一般斜着垂落,草色被雨水润深,踩过土地,脚下挤压出啪叽水声。
深一脚、浅一脚,她有很多方式让自己轻松走过这片泥泞土地,但她没用,反而选择以最普通的方式行走。
她是逍遥剑派出类拔萃、名满天下的天才剑修,往常不是出入问道大会,就是屡下惊险秘境,和几位好友一起遨游四域,求仙问道,肆意自在。可过往无论抛下多远,总会驱之不散地再度席卷而上。有一天,孟砚霜发现,她的心境无法再突破,剑技如何长进,修为始终无法提升。在修真界,修心和修炼同等重要,哼哧哼哧练剑百年,悟不了道,照样白搭。
相反,一朝证道,筑基直接飞升的传说不是没有。只是谁都听说,谁也没见过。
孟砚霜的道是枯荣。
她抬起脸,下压的斗笠遮盖视野,望不见辽阔天幕,只能看见肥沃土地上种出的茁壮作物,几个小小的村民在远处地平线上勤劳开垦。这位修真界声名鹊起的元婴剑修,有个大多数人都不知道的过往:她其实来自下界。
修真界,也就是上界,灵气充沛,虽然仙凡混杂,但修真才是这个世界的主基调。而下界的修士汇入人群,就像一滴墨水涌入大海,绝大多数下界人都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修真这玩意。
下界王国倾轧,战乱频繁。大雪覆盖折戟沉沙,也覆盖在瘦骨嶙峋的尸骨上。万里饿浮,刨开这些挂在树干上的躯体,硕大的肚子里只能找出干草和石头那时,孟砚霜不过七八岁。她沿着江边走,血染红江水,死尸边上有孩提哇哇大哭。她在河边遇到一个怪模怪样的道士,道士问,我看你有仙缘,要不要同我去修仙?
孟砚霜答应了,左不过一死。这个乱世,去哪不是一死?后来道士死了,死在了求道的路上,她却寻觅到上界的入口,进而踏入修真界。
终究是,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万事万物都将沉寂,万事万物也都将诞生。在这段坎坷的童年经历中,孟砚霜领悟到了这个道理,她的剑法也蕴含着枯荣的概念,她的师尊尤为欣赏这点。
她和她的三两好友,观者评价,薛麟是桀骜不驯的矛,奚昭是冷冽的谷风,她则是始终飘零的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