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念道:“一间屋子里睡了二三十来号人,所以只能轮流睡觉。我来的晚,没有床,只能睡在地板上。睡床的人会有一张草席,除了稻草外还能垫一些破棉絮。”
“衣服,只有两身,一单一棉,都是最差的料子,穿到后面就是几块碎布挂在身上。我没有鞋袜,几个月后,脚烂了,身上也生了疮。”“每天是两粥一饭,早晚吃粥,中午吃干饭。粥是碎米汤,有时候是烂菜汤,一人只有两碗,干饭只有上工前才能吃,一般是发霉的糙米混着喂猪的豆腐渣。”
“要是上夜班,中午连饭都没有,只有早晚的…”这番话又新来了女工们的愤慨与同情,有人已经哽咽到说不出话来。“她肯定是在日本人的厂做工!包身工这一套就是日本人先搞出来的!”纱厂女工哽咽着说,“我在日本厂里干过,日本鬼子穷酸惯了,最抠门儿,心肠也歹毒,完全不拿我们当人看。”她撩起裤腿,小腿上都是各种各样陈年旧疤,声音打着颤,“这些都是日本人打的!我身上伤疤更多!”
其他女工们也纷纷撩起衣服,向同伴们展示自己身上的新旧交加的伤疤。没有安慰,她们也不需要安慰。
因为大家都是一样的苦命人,都过着一样的日子。纱厂女工心情已经平复多了,她带着一些庆幸说道:“英国人和日本人比起来还好一些,我们厂里的包身工,起码有鞋子穿。”但是即便如此,英国纱厂里的包身工日子也过得很凄惨。每个人都是面黄肌瘦,身上长的都是疮,又没钱看病,厂里也不管,就只能等死,让家里人抬走。
她随手拍死一只趴到脸上的蚊子,愤愤不平地说,“俺们村的地主老爷最扣了,也会给下人一年两身衣服,一双鞋子呢!下人死了,还会给买口薄棺材!到了厂里,工钱倒是多了,可都是拿命换来的……洋鬼子东家和包工头,还不如俺们村的地主仁义!”
这一天,她们在路灯上聊了很久很久。
说来也怪。
她们已经在同一个亭子间里住了两年,今天却是第一次聊天,聊工作,聊家乡,聊过去,聊未来。
直到路上更夫喊号子,她们才猛然惊觉,现在已经是十二点了!于是,再无多话,女工们匆匆回到逼仄的亭子间。明天,还要吃糠咽菜,上工。
第三天,路灯下的女工变多了。
捧书的女工再次念起了那篇包身工。
“经常有包身工被打死。”
“生病了也要干活,干到病死。”
“说是签了三年,可是不干四五年,包工头不放人。”大家红着眼圈听完,一起抱着头哭一会儿,说一说心心里话。这位说,她裹了小脚,很多工厂不收,她想做放足手术,却没有钱。那位说,厂里不管饭,她为了省钱,每天只吃咸菜和豆芽,工头笑话她是“豆芽菜″。
第三天,路灯下的女工更多了。
惯例的读书环节后,大家又开始聊天。
这位说,大家都干一样的活,凭啥我们女工的工钱只有男工的一半。那位说,为了报复工头和老板,下雨天的时候,纱容易断,她就故意不接头,让纱多断一些。
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
路灯下的工人越来越多。除了女工外,还多了一些男工。这位说,英国和日本人的船厂也有很多包身工,每天吃的最少,干的活儿最多。
那位说,他们在码头工作,经常要连续搬货24个小时甚至48个小时,每日工钱才几毛钱,工头还想法设法的克扣工钱。遇到年节和红白喜事,他们还要给包工头送礼,要不然就会被包工头辞退。一段又一段自述,被工友们用不同口音平静地念起。朴实无华的文字,就像那篇包身工的自诉,没有任何精美的修饰,却让无数工友感同身受,抱头痛哭。
“我们也该给《她说》投稿!“突然有人喊道,“我们的苦日子也该让人知道!”
这句话引来了许多人的赞同。
就有无数人将羡慕与期待的目光投给了捧着书的女工,“我们都不识.捧着书的女工有些踌躇,“我也只是小时候断断续续偷听过先生讲课,识字不多,我能行吗?”
“怎么不行?”一个女工抢着说,“书上的包身工说的也都是大白话,可她说出了我们的心里话,我们听了就想哭。”
又一个男工抹着泪说,“我们活得这么苦这么累,老板工头都欺负我们,在书上骂一骂,心里也好受些。”
捧书的女工陷入思索。
连日的读书,她的嗓子已经哑了,可是她的眼神却是从未有过的明亮坚定。她突然说:“只是骂一骂,算什么出气!”她看向那个故意让纱断头的女工,压低声音,“我有个想法…不如我们联合起来,让所有的纱都断…”
胸膛里的心脏跳的从没有那么快,像一只鸟,扑扇翅膀。她是活着的人。
黑夜如此漫长。
路灯只照亮了一小块路。
飞蛾一次又一次撞上滚烫的灯泡,义无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