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欢欣鼓舞,喜不自胜。放在十余年前,他们何曾会想到今日。
在老妪刚成为族巫时,尧商部中不过只有数百族人,贫瘠的土地上种不出能让他们吃饱的五谷,每逢寒冬,都会有老弱无声无息地死在凛冽的朔风中。也就是那一年的春日,有惊雷破空,大火点燃山林,烧了半月之久。尧商部惊惧不已,以为是自己在九凝山中狩猎的行径惹怒了山神,招来天谴,惶恐地将猎来的野兽当做祭品,祈求神明饶恕。就在他们的忐忑不安中,大火终于燃尽,火焰的余烬中,焦枯的老树生出了新芽。
尧商部将此视作神迹,认为枯树是神明化身,称袍为春神。从此每入九凝山狩猎后,尧商部都会选出最好的猎物,当做祭品献给这位神明。就这样过了数载,在又一次祭祀的乐舞中,尧商部的族巫在参拜枯树时得神明赐福,借来了袍些微力量,能唤起风雨。正是凭借这样的力量,尧商部才打退前来掳掠的敌人,保住了部族。也是因此,尧商族人对春神尊崇愈甚,不加吝惜地献上更多祭品。随着部族中掌握了巫力的族人越来越多,尧商部也得以不再受冻馁之苦。他们不必为了让更多的人活下来,驱逐老弱,不必以性命为代价猎取凶兽,也不必再任势强的部族欺凌。
这一切,都是春神带来的。
凡尧商部族人,都需敬奉春神,遵他旨意行事,不可有分毫违逆。这样的话,羲听了无数遍,却还是做不到像尧商族人一样狂热地敬奉这位神明。
她站在山崖上,冷眼看着下方交战的人族,在春神的旨意下,尧商部正在无止境地向外扩张,更广阔的疆土,更多的奴隶,还有更多的信徒和祭品。羲看到了掩藏在神明之称下膨胀的贪欲。
湖水倒涌而起,驯顺地浮在她身边,素衣鲜洁胜雪,眉心那点红痕如同朱砂。
周围尧商族人敬畏地看着这一幕,俯身向她行礼:“女祭。”她如今是尧商部的女祭,族中皆知,这位女祭是为数不多能聆听神谕,与春神交流的巫。
不少人猜测,她的巫力甚至已经比老族巫还要强。战事结束后,又迎来了一场祭祀。
相比她初来尧商时,枯树长出了更多的新叶,羲出神地盯着枝头新叶,是因为尧商部更强盛了吗?
“羲,不可对春神不敬。"不知是不是察觉出她的想法,这场祭祀后,老族巫在独处时向她道,话中透出一点担忧。
就算春神再怎么喜爱羲,她若在神明面前表露出不敬,只怕也会引来惩戒。羲低头为老族巫身上伤口敷药,这些如同鞭痕的伤口,正是来自春神的惩戒。
这次祭祀的祭品,不足以让这位春神满意。随着枯树日渐复苏,尧商部也终于意识到,赐福于他们的这位神明,并非什么宽仁慈和的性情。
倘若尧商部不能让他满意,动辄便会有神罚加身。迎着老族巫担忧的目光,羲终于开口,语气听不出多少情绪:“我知道了,巫。”
老族巫这才露出了笑影,她说:“你要记得,我们的力量都是得春神赐下,又怎么能违逆于他。”
不止她,尧商部上下都是这样想的。
为了找到令春神满意的祭品,尧商部只能不断向外扩张,身为女祭的羲也不得不为此奔走。
寻常血肉已经满足不了春神,袍要的是更多的灵物。数月后,当羲再次回到九凝山下时,部族中不见了许多熟悉面孔。尧商部的族长告诉她,老族巫和诸多巫者,已经奉身于神。他说,这是他们的荣幸。
这是他们甘愿为之,被神明吞噬,是他们的荣幸。这一刻,羲突然笑了起来。
她生得出众容色,脸上却总是没有什么表情,这样的笑意弥足难得。她在笑什么?
她在笑,原来尧商部这些人族,与他们豢养的猪羊也没有分别。额心红痕传来剧烈刺痛,神谕降下,贪求着更多的灵物。当她在枯树前随尧商部的巫跳起祝祷的歌舞时,身上就留下了所谓春神的烙印。
她的生死,都为袍所掌控。
不过,那又如何?羲想。
她绝不会做神明豢养的猪羊。
她要,杀了袍。